浮生 1-4
作者: 红踯躅,收录日期:2012-04-07,2050次阅读
你不知道叶子什么时候会变黄,婴儿什么时候会长出第一颗牙,自己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。可是那么大的世界,那么漫长的人生,总会有一个人,让你想要温柔地对待。
——题记
(一)
跟考试结束的铃声同时响起的,还有流川的手机铃声。像打开了闸门,瞬间泻出滔滔不绝的声浪。监考老师整理试卷的啪啪声。绵绵不断的说笑声。翻书声。脚步声。桌椅的碰撞声。汇聚到一起,来回撞击着窗户和墙壁。窗外的鸣蝉也不甘示弱地拉长了嘶哑的叫声,裹着热浪,张牙舞爪地朝人袭来。
“诶,最后一题得多少啊?”
“7/29吧。”
“啊?!怎么我是9/32,完蛋了……诶,藤真,你算出来得多少?”
“记不清了哎,考都考完了,理它干嘛。”
“就是就是,反正都考完了。怎么样,下午出去逛街吧?”
“好啊……”
一片喧嚣中,堪比鬼来电的铃音反而没了平时的突兀。藤真从背后捅他一把,“我说你考试的时候怎么老不记得关机,哪怕调个静音也行啊。”
流川没接藤真的话,只盯着手机屏幕,看“家”字连带着一串数字被深蓝色包裹着一闪一闪。正犹豫是按“接听”还是“忽略”,铃声戛然而止,可是安静了不到十秒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。
流川抓起书包甩到肩上,走到教学楼走廊的窗口边,按下接听键。
“喂,外婆?”
“小枫,正上课呢?打扰你了是吧?”
“没,考试。刚交上卷子。”流川说着把书包扔到一边,大半个身体也干脆倚在窗台上。窗外是一棵已有六七十年树龄的银杏,阳光在穿过繁密的枝叶后自动敛去热意,映在脸上,几乎变成某种有着毛绒绒触感的实体。
“考什么?
“数学。”
“都考完就放假了吧?”
“不好说。大概球队要训练。”
“有比赛啊?”
“嗯。”
无关痛痒的对话。
奇怪了。流川想,明明晚上就回家,怎么外婆偏挑这个时候跟自己拉家常。
走廊另一头传来藤真的声音,“赶紧啊流川,再不去食堂肯定只剩盘底儿了。”
流川朝他摆摆手,“那个,外婆,要没别的事儿我就先挂了。”
“别忙,正要跟你说。唉……”电话那头,老太太叹一口气,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“小枫,你爸出事了。”
流川愣一下,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,“啊?”
大概是法治节目看多了,一说到“出事”,流川脑海中出现的尽是些杀人越货的买卖,而心情却比面对电视荧屏时更加淡漠。“父亲”二字对流川来说,所代表的不过是继承的姓氏和每月五千的赡养费。仔细算起来,父子二人已经十几年未曾谋面。流川的母亲因难产去世,失去独生女的外婆抱着流川,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。两岁那年,有段时间流川会在夜里没有任何原因地哭号,为此父亲特地找来一个算命先生给流川看八字。瞎子掐了半天手指后预言流川天生命硬,克父母。男人本来就对这个夺走妻子性命的孩就隐隐有一种憎恶感,抽了一夜的烟后,他断然把孩子留给岳母抚养,一个人远走S城,做起了房地产生意。开头那会儿,每逢过年还会回来看望祖孙俩,吃顿团圆饭,后来生意做大了,寄来的生活费也是水涨船高,露面的次数却越来越少,最后索性音信全无。
小时候流川常常会哭着问外婆,“妈妈去了哪里”或者“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”,眼泪随着抽泣声把一张白净的小脸蹭得脏兮兮。每到这时候,老太太只能安慰流川“爸爸工作忙,过年肯定给小枫带好吃的回来”,然后在他睡着后一个人偷偷掉眼泪。
略略懂事后流川反而不问了,什么也不问。明白了哭泣和眼泪无济于事,无论是喜悦、烦恼、焦躁,还是疑虑、愤怒、悲伤,所有的感情统统被封存在心里。不给任何人窥探的机会。
一路走来,就这样成为别人眼中冷漠倔强的少年。
“……也不知道他怎么捣腾的,买卖做砸了,一赔赔进去几百万。”
几百万。即使金钱观淡漠如流川,也知道这个数字非同小可。
瞬间有种成功报复的快感。
“现在呢?”
“带着女人跑了。撇下个孩子,托人带话说想让咱们帮他养。”
“做梦吧他。”流川哼一声。
“小枫,我知道你心里别扭。有时候想起来,我恨你爸也恨得牙根儿痒痒。而且我岁数也大了,不是你小时候那会儿。现在让我看孩子我也觉得怪头疼……”
那就别接这烫手的山芋呗。
“……可是你爸那朋友说了,咱们要是收下这个孩子,他在S城的房子就给你,还留下十万块钱,算是补贴咱的。”老太太听流川不吭声,就继续往下说,“……那人前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,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答应了。你现在大了,以后不管上学还是结婚,有的是用钱的地方,我这点退休金,就是攒到九十也不够给你买房子。而且你爸一出事儿,每月连生活费都没了。”
“外婆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不稀罕你爸的钱,可是你得现实点儿,给自己留个后路啊小枫。那套房子,不管咱去不去住,都是钱。而且S城的房子比咱们这边儿金贵得多,你将来要不想去住,就是卖了在咱这儿再买也能买套好的……”
一席话说得流川无从反驳。趋利避害原本就是生物的天性,况且外婆是实实在在地替自己着想。孩子一旦过来,辛苦受累的是外婆,好处却大多是自己的。如果老人家肯接受父亲的开价,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立场反对。
除了如鲠在喉的恨意。
“那就这样吧,”过了半晌,流川安静地说,“我听您的。”
电话那头外婆明显松了一口气,“小枫,你明白外婆的难处就好。”
“嗯。我知道。”
“那边说孩子下午就过来了,让我去接。钥匙你带了没有?”
“带了。”
“好,路上骑车千万小心啊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准备挂断的瞬间,流川心下一动,忍不住问了句,“孩子现在多大?”
“怎么着也要比你小个五六岁吧。先不说了,你赶紧吃饭去。”
“嗯,再见。”
这通电话所带来的冲击非同小可,挂掉后流川才发觉太阳穴隐隐作痛,手指按上去,透过薄薄的皮肤,几乎能感受到血管在“突突”跳动
父亲新娶了妻子。
做生意赔掉几百万,夫妇俩为了躲避债务而双双消失。
留下一个孩子送到外婆家抚养。
这一连串事情,即便出现在外婆喜欢的家庭伦理剧中都让人匪夷所思。
偏偏在跟自己的生活轨道相接后就成了现实。
这样想着,流川从地上抓起书包,几乎是赌气地甩到肩上。
手机铃声又响,却是藤真,“我打包面条带回宿舍吃了,给你也带了一份,赶紧回来啊。”
“好。”
(二)
一回宿舍就看见藤真光着膀子坐在床边吃面条,脖子上搭着浸了水的毛巾,头顶一台破吊扇转得嘎吱嘎吱响。
“热死了,”看他进来,藤真咽下嘴里的面条,拉过毛巾擦把汗,“今年真怪了,才七月就热成这样。”
流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,扯开柜子把书包扔进去,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。
藤真可以说是他仅有的朋友,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,自打流川住到外婆家两家就是邻居,挨门的那种。他长流川一岁,原本应该高一级的,偏偏七岁那年得了急性阑尾炎,住院开刀好一个折腾。爸妈怕他上学吃不消,就拖到第二年跟流川一起报了名。
于是两人小学初中都在同一个学校,读高中之后更是同班兼舍友。当年建立友情的基础是邻里之间差孩子互借油盐酱醋,等熟悉之后,慢慢扩大到交换玩具和故事书,连篮球也是为了锻炼身体一起学会的。
事实证明,父母的期许跟孩子的后天发展总是有所偏差——在体会到篮球带来的乐趣后,这项运动对藤真和流川来说便不仅仅是“课外活动”这么简单。两个人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苦练,常常在体育馆待到天黑才回家。而中毒颇深的流川,一度看篮球的眼神比看人都温柔。
流川外婆看藤真性格开朗又会照顾人,所以特别乐意让他带着闷油瓶一样的外孙玩。藤真妈妈每回说起流川第一次来家里的情景也是乐不可支,“哎哟,我一看那小脸儿,心里就想啊,这小姑娘怎么长得这么秀气……”
秀不秀气不好说,但流川的沉默确实众所周知的事实。他原本话就极少,再加上一张扑克脸,除了个把暗恋他的女生,几乎没什么人主动跟流川搭话,更别说像藤真那样时不时调侃他一把了。
这使得藤真总是以一副“拯救者”的姿态自居——“只有我多年前就看穿你色厉内荏的本质,勇敢地投入你的阵营诶~”
流川嗤一声,“我这儿又不是废品回收站。”
话虽然这么说,但流川还是打心底欣赏这个朋友。模样好,头脑好,脾气好。虽然骨子里有点小小的顽劣,但还是正直活泼的好少年。有时候,流川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也能如藤真这般脾性就好了。
但说到底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。
“我的面条呢?”
“门后钉子上挂着。我看你昨晚吃剩的泡面还在饭盒里,就没往里头搁。”
“筷子没拿?”
“上次叫外卖人家给了一把,都在我抽屉里。”
流川把袋子拎下来看一眼,因为时间久了,面条已经被泡得微微开始发胀。他绕到书桌旁坐下,把摞得厚厚的复习资料推到一边,“赶紧吃,吃完饭盆给我用。”
藤真配合地把最后几口匆匆塞到嘴里,“喏。”
“今天的面有点咸。”
“是有点。刚刚又被你外婆训话了?”
“嗯。”流川含含糊糊地应一声。两人平时虽然无话不谈,但电话里的事儿他压根没想告诉藤真,一时之间又编不出谎话。
“上午考得怎么样?”
“还行。嘶……”咬包心鱼丸的力道过猛,流川被喷出的热汤小小地烫了下舌尖,“就是没做完。”
“这次卷子真挺难的,”藤真说着,仰面躺在床上,声音里因为带上了酒足饭饱的满足感听起来懒洋洋的。“最后一题我折腾了半天,也不知道到底对不对。”
“你今天回家么?”
“不回。”藤真摇摇头,“下午得去系办整理文理分班的志愿表,主任都催好几天了。”
高二文理分班是湘北的惯例。流川和藤真在拿到表格后都大笔一挥毫不犹豫地填了“文科”。藤真选文科是因为喜欢历史;而流川,则是因为自己的理化成绩实在是有点那个。
“想想这一年过得还真快啊,秋天再开学的时候,很多人恐怕就见不到了吧。”
“分班而已,又不是去死。”流川凉飕飕地说,丝毫不理会死党突如其来的伤感。
藤真露出个“你赢了”的表情,“对了,要是我妈问起来,就说我在学校有事儿,明早回去。”
“行。”流川喝掉最后一口汤,甩手把筷子扔进门后的垃圾桶。
湘河市虽然名字里带了个“河”字,却是座如假包换的海滨城市。规模不大,但好学校不少。最牛的是翔阳,就像专门为全国各个名校输送学生似的,每年光保送名额就比普通高中考上本科的还多,名气随着升学率节节攀升,引来不少周围城市的学生花高价借读。五所重点高中,除了湘北,其余都是私立。藤真中考那会儿第一志愿也报了翔阳,结果跟录取线相差半分,为这事儿家里愁了一个暑假。
那时候藤真在中学篮球界已经算是小有名气,再加上成绩不错,填志愿之前就有好几所学校来动员他报考。分数下来之后,翔阳招生办也给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,那意思是如果藤真肯去,只要交一万块钱择校费,学杂费什么的都给减免,所以藤真妈妈一个劲儿劝他去。尽管在当时,一万块钱对工薪阶层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,但人家翔阳的升学率在那儿摆着。藤真看着脾气挺好,其实骨子里倔得要命,把自己在房间关了三天,最后瞒着家里在“服从调剂”一栏打了勾。
调志愿的时候,藤真因为分数高被调到了湘北,他妈妈一看也是重点,就没再说什么。最高兴的莫过于流川外婆,这么多年下来,不管去哪儿,只要藤真跟流川一起,老人家就觉得心里特别踏实。
湘北在湘河市也算是数得着的,百年老校么。当初流川报考这儿,除了因为是特长生,另一个原因就是看中湘北相对离家近而且不住校。外婆年纪大了,身边总得有个人照应着。结果考进去那年,正赶上湘北的升学率降到历史最低点,新任校长为了抓管理,雷厉风行地吞并了隔壁的女校,把人家的教学楼改为学生宿舍,规定学生一律住校。听到消息后,流川一连郁闷了好几天。
流川原本打算吃过午饭就回家,结果还是没能抵挡住夏日午后的倦意。一觉醒来,日头已经偏西了,下铺的藤真也早就没了人影。流川坐着发了会儿呆,然后慢腾腾地从床上下来,把饭盒洗干净,书桌整理好,这才拎起包往外走。
刚要锁门,流川想起还有垃圾没倒,就重新推开门,把黑色的垃圾袋拎出来扔到脚边,再重重把门带上。
从口袋里翻腾钥匙的功夫,对面寝室有人探出头来,是五班的三井,也是校篮球队的。跟藤真一个德行,只穿条短裤就满宿舍晃荡。
“哎呀流川,你扔垃圾啊,我们寝室的不多,你帮忙也一起捎着吧。”
“行。”流川点点头。
三井就踢踢踏踏地跑进去,过了半天拖着一个麻袋模样的东西出来,一闻就知道装满了各种食物残骸。他把麻袋递给流川,笑得一脸人畜无害,“谢谢啊。”
流川也不出声,就抱着胳膊站在那儿,盯着三井看,一直看到对方笑得脸发酸。
“三井,”流川用脚尖踢了踢麻袋,似笑非笑地抬起头,“我怎么没听说你们宿舍改成养猪场了?”
(三)
湘河地处丘陵地带,整个城市起起伏伏,连湘北高中也是建在一个半山腰上,一进正大门就是一段长长的斜坡。城市最高点是位于西南角的浮山,东边则是曲折蜿蜒的海岸线。
流川打初中起就骑自行车上学,但那会儿撑死了也就十分钟路程。上高中之后外婆嫌学校离家远,还要上坡下坡的,骑车太累,就让他办卡坐公交。流川嘴上不说,心里却舍不得把车子扔在楼道生锈,“没事儿,反正一星期就两次。”
车子骑到半路正赶上下班高峰。流川眯起眼睛,看路面就像灰色的鸽子脊背一般在脚下延伸。目力所及的最远处,夕阳凝成一片血色,然后被蒸腾的水气包裹,在视网膜烙下一个印。
川流不息,满世界的陌生人。
在十字路口等候的功夫,流川盘算了一下晚上的菜谱。外婆因为气管不好,闻不得油烟,没上初中他就在家炒菜做饭。刚开始时跟着藤真妈妈学,后来自己买来菜谱天天对着研究。从煮成脱衣舞娘的饺子到炖糊的黄豆猪脚,流川在尝试过程中毁弃的作品无数,有次甚至差点儿把锅底烧裂,整个厨房浓烟滚滚。藤真每次在隔壁闻到怪味儿就跑来救场,但基本上都是帮倒忙。
流川两脚撑着地,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抹掉,又拉一把黏在后背的T恤。后颈处被不知名小虫叮咬的地方,原先只是痒,在汗水淌过后,变成了一阵细微的刺痛。
5。4。3。2。1……绿灯缓缓亮起。
想起家里要多一个人吃饭,他果断调转车头,骑向离家不远的超市。超市是中外合资,虽然才开业不到两年,却靠着湘河人前所未闻的促销手段抢掉周边大多数超市的生意。比如下午一过五点青菜就开始打折,晚上七点后还会有减价处理的糕点。物美价廉固然是好事,却常常让流川在一群家庭主妇的包围中力不从心。
“哎哎,慢点慢点,别挤……”
“谁挤了?后面人推的……”
“小伙子,你这书包往边儿拿下,硌死我了。”
“……要命了,这种破黄瓜还能卖到两块一斤……”
“诶,你看那小伙子,个头那么高,八成搞体育的吧……”
都是些什么跟什么。
借着身高优势,流川捡了两把嫩绿的茼蒿,一颗西兰花,几根胡萝卜。路过生鲜冷柜时拿了一盒剁好的大排。眼看前面就是结账口了,想一想,又去挑了个篮球大小的西瓜。
排队结账时听到一阵尖利的哭声,循声望去,是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,哭闹着缠妈妈买糖果。年轻的妈妈一边安抚孩子,一边掏钱结账,却始终不答应买下那盒赠送迷你机器人的口香糖。
于是小家伙干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。
小孩子果然很麻烦啊。
“晚报7毛一份,请问您需要么?”收银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流川愣一下,回过神之后摇摇头,“不用。”
到家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。楼道里漆黑一片。感应灯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神经,怎么跺脚都不亮。流川左手拎着东西,右手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手机,借着屏幕的亮光慢慢上了楼。站在自家门口,他习惯性地想敲门,后来记起中午的电话,就把大包小包搁在地上,伸手到背包里翻腾钥匙。
隔壁有人听到动静后探出头,是藤真妈妈,手里还拎着个纸盒,脸上笑眯眯的。
“哎呀小枫,你可算回来了,我就奇了怪了,怎么从五点敲门敲到刚才,家里愣是没个人。你外婆出去了?”
“嗯。”
“喏,这是你叔叔单位发的,”藤真妈妈说着,把手中的纸盒递过来,“……人家自己种的草莓。模样不好看,但绝对新鲜,都是刚摘的。一共拿回来两盒,给你们一盒尝尝。”
流川接过纸盒抱在怀里,“谢谢阿姨了。”
“这孩子,客气什么呀。”藤真妈妈眼看着他长大,本来就亲,再加上心疼他没父母,凡事都惦记着他。有什么好吃的,只要有藤真的,肯定就有流川的份儿。
“对了,藤真没跟你一块儿走?这都几点了,车再不好坐也该到家了。”
这才想起藤真的嘱咐,“哦,他在学校帮老师干活,说明天回来。”
藤真妈妈哼一声,“死小子,有事儿也不知道打个电话。”
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,跟藤真如出一辙的笑意。
“诶,我看你外婆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,要不晚饭过来吃吧。”
“不用了阿姨,”流川晃晃左手的袋子,“东西我都买好了。”
“那行,好孩子,可千万别跟阿姨客气啊。”
进屋后,流川换上拖鞋就一头钻进厨房。买来的东西统统塞进冰箱,又把剩菜端出来,挨个闻,味道不对的立刻倒掉。
外婆带着孩子回来的时候,他已经煎好了一盘带鱼,西兰花也在锅里炒着,案板上是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丝。
听到敲门声,流川把煤气调到最小,盖上锅盖,这才急急跑去开门。
“你早回来了吧,小枫?”进门后,外婆朝他抱歉地笑笑,“天晚了车不好坐,一个劲儿地堵。”
“没事儿。”流川接过老人手里的塑料袋,看一眼,“不是说了让您别买水果么,怪沉的。”
“一共就几个桃子,累不着。”外婆说着,朝身后招招手,“进来啊,小彰。那双小的拖鞋呢?”
后半句是冲着流川说的。
“就在鞋架上。”隔着半个走廊,流川打量了孩子一眼。“您先进去,我找。”
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,小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。瘦。下巴尖尖的,腮上也没多少肉。白色的T恤短裤,脚上则是一双在湘河不怎么常见的匡威鞋。
鞋架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摞了一堆,废报纸,塑料袋,准备当抹布的旧T恤。流川弯腰找了好半天,才从最下层翻出一双蓝色的儿童拖鞋。
“给。”蹲下身,把拖鞋摆在孩子跟前。“换鞋进来吧。”
直到多年以后,流川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何会采取这种姿势,可就在那一刻,他看清了孩子的眼睛。
超过应有年龄的成熟的眼睛,像失重的大海,安静地瞅着自己。
走廊黯淡的灯光下,有那么一瞬间,流川几乎以为他要掉下泪来,后来才发现只不过因为眼睛很湿润罢了。
于是心头毫无来由地一紧。
“拖鞋还没找到啊?”
“找到了。”流川站直身子,耐心地看小家伙一点一点解开鞋带。
“来,小彰,把你的包给我。叫哥哥了没有?”
孩子把脚踩进拖鞋里,仰起脸,“哥哥。”
口音是南方特有的绵软。
流川点点头,转身进了厨房。
于是那双眼睛就一直在脑海中晃动。
揭开锅盖看到西兰花已经闷得有点发软,流川把火开大,迅速翻炒几下。转身到置物架上找盐和酱油。
“小枫,要不要外婆帮你?”
“不用了,很快就好。”
把盐和酱油倒进锅里继续翻炒。
“西兰花清炒的啊,没放点肉?”
“没,您爱吃清炒的不是。”
“小孩儿总得吃点儿肉吧。”
“煎了带鱼。”流川利索地关掉火,拿盘子把菜盛了,“不够的话我再红烧个大排。”
“成。哎,你小时候用的瓷杯子呢?我给小彰倒点水……”
“流川彰?”听起来好像搞笑艺人。
外婆摇摇头,“仙道彰。”
“啊……”端盘子的手一抖。
原本以为是同父异母的弟弟,却不曾想到居然是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。
难怪长相跟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。
“多大了?”
“十岁。你看瘦的。”
个头也比同龄人要矮不少的样子。
“我琢磨孩子八成是女方带来的,结果她也嫌累赘,就扔给咱们了。”老人叹口气,“真是,怎么遇到这种娘,管生不管养。”
流川没吭声,把剥好的蒜瓣扔进蒜臼子里使劲儿捣。
从中午挂断电话那刻起,他就开始考虑该如何面对这个来投奔的孩子。而此时才发现自己先前的种种假设都是徒劳。
不是父亲的心肝宝贝。
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。
不是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。
这样想着,流川探过头,看孩子坐在客厅沙发上,有些茫然地盯着脚尖。短暂的视线交汇后,孩子把头埋得更低,一双手紧紧地攥住衣服下摆。
流川瞬间感觉心脏像被捏了一把,有温暖酸涩的液体从那个不断跳动的部位一丝一丝地蔓延开来。
所谓同命相怜。
临出厨房前,外婆看看流川,又看看案板上的胡萝卜丝,叮嘱道,“蒜瓣别都捣了,这是新蒜,辣。”
“嗯。”
(四)
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时,流川终于在饭桌旁坐定。当初为了节约空间,饭桌买的可以折叠的那种,吃饭时摆下,平时收起来放在门后。桌上是三菜一汤,煎带鱼,炒西兰花,凉拌胡萝卜,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。
平日里饭桌上虽然只有祖孙二人,但还是有问有答欢欢喜喜。眼下多了个初来乍到的孩子,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,流川也就安安静静地吃饭,偶尔抬头瞅一眼电视。
外婆夹起一块带鱼,仔细挑干净刺后把鱼肉放进仙道碗里,“来,小彰,尝尝你小枫哥哥的手艺。”
仙道几乎低不可闻地说声“谢谢”,然后把鱼肉塞进嘴里,低头机械般地咀嚼。
流川看他一口饭含在嘴里,从左边挪到右边,再挪到左边,就是不肯往下咽,心中忍不住涌起小小的不快。
外婆觉察到外孙眉间越来越深的褶皱,赶紧也给他夹块鱼,“你中午说暑假还要训练?”
“嗯。”流川伸碗接过外婆递来的鱼。
“昨天碰到隔壁你阿姨,还跟我抱怨你们假期老训练,说怕藤真耽误学习……”外婆说着,又给仙道夹了些胡萝卜。“可要我说啊,这孩子总有个稀罕的东西不是,也不能一天到晚光关家里。再说了,打个篮球总比进游戏机室好多了,你说是吧……”
流川嗯一声,心想现在哪儿还有什么游戏机室啊,早改成网吧了。
“……你阿姨还说,藤真要是这次考试再进不了前五,就不让他打篮球了。”外婆说着叹口气,“当时我啥也没说,就觉着这两口子管孩子也太严了。”
学习成绩好像对流川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。跟所有老人一样,只要外孙吃饱穿暖,健康平安,外婆不太在意流川数学考了80还是90,李白生活在汉代还是唐代。顶多每次在藤真拿回“三好”奖状时,笑眯眯地摸着流川脑袋让他跟藤真学习。
小学那会儿,流川的成绩在班里尚属中等。初中时虽然不咋的,但也没差到要找家长的程度,再加上是特长生,基本上就等于金刚罩加身。唯一一次麻烦是在读湘北之后,那次是全市统考,念成绩时班主任对着流川29分的物理目瞪口呆。用藤真的话说“就像看着一百万被人拿来刷了马桶。”后来老头子一连好几天追问流川是不是涂错了答题卡。
“藤真还是继续打球比较好。”流川想了一下,慢慢地说,“明年我们拿到省第一,高考能加分的。”
外婆注意到流川在说“省第一”时,用了跟以往一样的肯定语气。于是老人家高兴了,“就是,赶明儿我跟你阿姨说说去。”
另一边仙道已经放下了碗筷,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,听祖孙二人闲聊。一双眼睛随着说话对象转来转去。
外婆摸摸他脑袋,“吃饱了?”
“嗯。”
“那去洗手吧,擦手用那根小的蓝毛巾。”
仙道起身的功夫,流川往他碗里瞄一眼,发现鱼肉和米饭都吃光了,外婆最后给他夹的胡萝卜却一点没动。
而他流川枫,除了睡觉被打扰,最痛恨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别人浪费饭菜。
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口。
“仙道彰。”
声音冷冽得让对方立马缩起了肩膀,然后慢慢转过身来,带着点儿委屈的表情望着他。
流川朝他刚才坐的位置扬了扬下巴,“把菜吃干净。”
“算了算了,”外婆赶紧打圆场,“刚刚我给小彰夹菜夹多了,吃不下就算了。”
等到卫生收拾利索,流川看看客厅的挂钟,已经八点多了,可自己等的球赛直播还没开始。于是就顺手把藤真妈妈给的草莓洗了,拿玻璃盘装好放在茶几上,远远看过去,像一座晶莹嫣红的小山。
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,外婆去藤真家送前几天借的喷壶还没回来。流川闲来无事,就斜靠在沙发上摆弄遥控器,从一频道跳到尾,然后再跳回来。
一年一千多的有线电视,对他来说能看的频道永远只有那么几个。
于是把遥控扔到一边,右手撑着腮打起盹来。
“小枫啊”,迷迷糊糊地抬起头,看到外婆抱着条新被单站在客厅门口,肩膀上还搭着自己的旧T恤。顿时清醒了。
“嗯?”
“你俩晚上一起睡吧。”
流川揉揉朦胧的睡眼,一时没转过弯儿,看外婆往自己房间走,才明白过来。
可拿自己的旧衣服又是要干嘛。当被盖么。
“您吃草莓去吧,我来。”流川起身跟着外婆进了房间,接过老人手里的被单。两米宽的老式木床,床头搭着流川的校服上衣,他心爱的篮球也从床下露出小半张脸来。
窗外,不远处的立交桥上灯火通明,车来车往,轰隆声甚至盖过了院子里的蝉鸣。
不知哪家传来隐隐约约的钢琴声。
“让小彰靠里睡,省得掉下来。”外婆帮着流川把床单扯平,“对了,还得给他找个枕头。”
“在哪儿,我去找。”
“不用,待会儿我拿,你找不着。”
刚想问T恤的事儿,转头看到仙道从卫生间探出大半个身子,乌黑的头发紧贴着脑袋,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内裤。
不由得一愣。
“身上都擦干啦?”外婆走过去,在仙道脊梁上摸摸,确定没有水之后才把肩上的衣服给他套上。“今晚先凑合穿这件吧,明天出去给你买新的。”
流川就站在一边看。不知道是因为T恤太大还是他人太瘦小,仙道穿上后衣服下摆几乎一直遮到膝盖,打眼看过去就像某个从滑稽剧里走出来的人物。
于是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嘴角。
“小枫,你来帮小彰擦擦头发,我找枕头去。”
刚刚扩大到三十度的笑容就此被扼杀。
“哥哥,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流川正坐在沙发上,把毛巾在仙道脑袋上使劲儿地揉。娱乐节目里主持人发出弱智一样的笑声,再配上嘈杂的背景音乐,于是有那么一瞬间,流川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。
“嗯?”手里的动作一滞。
孩子转过身,对上他的眼睛,一个字一个字道,“以后我再也不剩饭了。”
那种眼神让流川无端想起藤真家养过的一只小京巴。小狗原先一直很亲人,可后来因为咬坏藤真心爱的盆栽被打了一顿之后,就怎么也不肯让人碰。流川曾试着想摸摸它,结果手刚伸到一半,小狗就迅速躲到沙发底下,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,哀求地望着他。
想到哪儿去了都。
“没什么。”流川垂下眼睛,淡淡地说,又拿起毛巾慢慢在孩子脑袋上摩挲起来。
南边传来外婆的声音,“小枫,快,过来帮个忙。”
流川循着声音走到阳台,看外婆踩着方凳吃力的在橱柜上层翻腾。忍不住拧起眉头,“我说了我来就行,您小心闪着腰。”
“好好,”外婆被流川搀着从方凳上下来,笑着抹了把汗,“老了,不中用喽。”说着指指橱子里已经被拽出一角的枕头。“把那个拿下来给小彰,让他赶紧睡,都累一天了。”
流川点点头,目测了一下橱柜和天花板的高度后,果断把方凳换成了择菜时坐的小板凳。为了防潮,橱子里所有衣物都被外婆用大号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,可还是有股樟脑和霉菌混合的味儿。
拿着枕头回到房间,看见仙道正坐在床上,抬头打量满墙的球星海报。眼睛里透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好奇。
枕头递过去,“喏。睡吧。”
小家伙嗯一声,接过枕头后侧身躺下,脸朝墙壁,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流川轻轻给他盖上被单,这才关灯走了出去。
看完球赛已经接近午夜。流川冲完澡回到屋里,看靠门左手边的大床上,仙道裹着被单脸朝墙一动不动,心想他肯定是累坏了,也就没开灯,把背心脱了扔到一边,摸索着往床上爬。
午夜的凉风吹进来,窗帘被掀起一条缝,有黄色的灯光迅速流过。
按照以往的习惯,流川肯定是一沾枕头就人事不醒。可今晚却睡不着了。就像上午刚挂了电话那会儿,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。
邪门儿了。
有点恼火地翻个身,鼻尖差点蹭上身边人的头发。然后发觉背对着自己的瘦小身躯在轻轻地颤抖。
流川愣一下,第一反应是他睡着冻着了,就把被单给他往上拉了拉。结果孩子的颤抖非但没有平息,反而愈演愈烈。一片寂静中,流川听到他努力压抑着,却依然断断续续从喉咙里发出的啜泣声。
“怎么了?”流川坐起身,探过头去。
又一道黄色灯光流过,他看清了孩子的脸。原本疏朗的眉目因哭泣而皱到一起,眼泪就像来自另一个空间,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涌出,然后顺着脸颊滚落到枕套上。
“……我想回家。”
迟疑片刻,流川缓缓伸出手,轻拍着他的脊背,低声道,“别哭了。”
这里就是你的家。
所以,别哭了。